恰逢年节,当铺里没什么人,他走进去时,老掌柜正坐在桌边敲算盘,听见脚步声,掌柜抬头一看,赶忙迎上前:“这位公子,您要当什么物件?”
看见对方隆起的腹部,老掌柜本想叫夫人,但仔细一打量,看见秦霜骨骼分明的手掌和清冽的双眸,才发现眼前的人竟是男子,便匆忙改了口。
秦霜攥紧手里的佛珠,一时有些后悔没有听解天的话带走一匹马,如果有匹马,他也不必用这佛珠换钱。
可是想想,他一个不知该去哪里的人,要马又有何用呢?
“就它了。”秦霜回过神,眨了眨干涩的眼,把佛珠递给老掌柜。
“这、这是”看见那雕刻着异域花纹的木珠,老掌柜的眼中闪过几分惊诧。
他抬起头,用苍老的眼凝视着秦霜的脸:“公子要当多少银两?”
“只是普通的木头,十文钱便好。”秦霜低声道。
“十文钱?!”老掌柜更惊讶了,连脸上的皱纹都在跳动。
“有何不妥吗?”秦霜平静的询问。
“看来公子当真不知这佛珠的价值。”老掌柜摇了摇头,缓慢解释道:“这佛珠上的花纹来自岭南,名唤“福纹”,是只有大商贾才能做出的工艺,因檀木极脆又易潮湿腐坏,要十几个雕工描摹、刻画、打蜡、晾晒,方能完工,而这“福纹”最具特色的一点,便是在这小小的佛珠里,藏了金子。”
“金子?”秦霜凤眸一动,神色起了变化。
“没错。”老掌柜点点头,把那佛珠放在明亮的烛灯旁:“公子且看,这珠子对着火光,便能看出里面镶嵌的金子。”
顺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,那细密的纹理中,竟真的有点点碎金。
“公子戴这佛珠时,定会觉得有点沉吧。”
“是,偶尔会觉得手腕有点酸”
回应着老掌柜的话,秦霜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痛。
那日萧乾发疯吃醋烧了萧治给他的珠串,用这檀木佛珠向他赔罪,他还暗笑男人小气,真以为这么个简朴的东西就能把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摄政王打发了?
虽是这样想,他内心深处却欢喜又悸动,仍将这佛珠视若珍宝。
时至今日,看见那木头里隐隐闪烁的金色,他忽然明白,错过的就是错过了,再怎么样,都回不了头了。
很多事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“公子,您还要当吗?”
秦霜低下头,忍住眼里的涩意,他将那串佛珠握在手心摩挲许久,眼中是深深的不舍和痛苦,可再抬起头来,他却露出一缕浅笑:“当,就只要十文钱。”
“也好。”老掌柜愣了愣,终是叹息一声,转头给他取了钱。
“公子多多保重。”
“多谢。”
秦霜收下钱,没有再看那佛珠一眼,便离开了当铺。
目送他的身影远去,老掌柜面容一变,急忙绕到后院唤来手下的小徒弟。
“念童!念童!快——快写信!”
“师父这是怎么了?!”小徒弟有些莫名。
老掌柜捧着手里的佛珠,气息有些许急促:“快快写信给京都的宋大人,把这佛珠一并递给他,就说、他要找的人,找到了。”
傍晚过后,门外的小摊贩还在叫卖,正叫的起兴,迎面突然飞来一串钱币,砰的一声砸在他手边。
“谁他娘的?!”
小贩正要开骂,却在对上一双幽深清冷的凤眸后,瞬间止住了声音。
“现在我可以把这顶帽子拿走了么?”秦霜用手勾住虎头帽的边缘,冷声问道。
“当、当然!客官请!”把钱币捧在手里,小贩立马换了张脸,冲他露出谄媚的笑容。
“萧二乖,看看这是什么?”秦霜拿着那顶虎头帽,蹲下身,轻轻的把它戴在小胖狗的头上。
“嗷呜——”萧二高兴的左右乱跳,仿佛又变回了渡关山上无忧无虑的样子。
“喜欢吗?”秦霜摸摸它的头,欣慰的轻笑道。
“汪呜嗷”萧二在原地转了一圈,动作忽然慢了下来。
“萧二?”看到幼犬的变化,秦霜轻蹙眉头:“怎么了?可是伤口又在疼?”
萧二迈着小短腿靠近他,在他手背上嗅了嗅,之后才安心的偎进他怀里。
“萧二?”看着它奇怪的举动,秦霜伸出手,在它眼前晃了晃。
“呜呜”萧二嘴里发出了叫声,可它那黑溜溜的眼珠却没有一丝波动。
“萧二怎么可能、你看看本王,是我是我。”秦霜彻底慌乱了,他抱起幼犬,反复在它面前晃手指,可萧二还是没有半点反应。
这个时候,秦霜才真的发现,萧二的眼睛看不见了。
早在一个月前,
解天就告诉过他,萧二的行动变得很迟缓,走路经常跌倒,很可能因失血影响四肢或眼睛
“萧二是本王的错,都是我不好”
此刻他恨透了自己,为何刚刚在城墙下对萧二说了那样的话?!
走吧,他已经不是我们的萧乾了。
想到它失明前最后的记忆是被萧乾抛弃,秦霜的心疼的快要死了,悔恨如同刀子似的,正一下又一下刺穿碾碎他的心脏。
“对不起对不起、是本王没有照顾好你对不起、”
周围不知何时落下了小雪,落在他鸦色的睫毛上,晕成一道道冰冷的泪痕,这一刻,他连痛哭都发不出丝毫声音,只紧紧抱住幼犬柔软的躯体,张大双唇,无声的恸哭。
“嗷呜汪、”萧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就依偎着他嗷嗷低叫,还在为小虎头帽开心。
“萧二、二二本王的二二”秦霜像抱着救命稻草似的抱紧它:“本王会治好你的眼睛,一定会治好它的”
说着,他取下随身的斗篷,动作温柔的把幼犬包裹起来,慢慢离开了街巷。
凛冬渐浓,北梁皇宫里的雪都结成了冰霜,一片纯白的宫闱里,一个青色的身影飞快地穿过长廊,直往朝议殿的方向走,天青色的衣摆带起朦胧的雪花,划出急切又兴奋的步调。
“宋宋——你慢点!当心摔跤——”
唐莲跟在那青色人影后面,朗声提醒道。
宋祭酒闻声转过身,神采飞扬道:“唐莲,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!我们终于有王爷的消息了要是哥哥知道了,肯定会高兴疯的!”
说着,他紧握住手中的佛珠串,又加快了步伐。
“你啊”看着他活泼的背影,唐莲叹息一声,急忙追上前去。
宋祭酒到朝议殿时,萧乾正在给山寨的兄弟们训话,见他来了,一个个被训得灰头土脸的汉子仿佛看见了希望的曙光,在男人的命令下匆忙退出大殿。
“军师,您可小心呐萧爷今天又吃炮仗了。”
贺彰临走前,冲宋祭酒眨了眨眼,提醒道。
自打秦霜离开后,萧乾的性子就更加反复无常,对待所有人都严酷的不行,譬如白日在校场练武时,谁要敢停下喘一口气,就要被丢到小黑屋不吃不喝关上三天,就算是唐莲这等数一数二的高手,也属实撑不了多久。
对于自己,萧乾就更是疯上加疯,除去每日早朝,其余时辰他不是把自己关在朝议殿,就是跑去旧四王府修路、种树、养花
或许秦霜走的那天,他的心就缺了一块。
因此渡关山众人是日夜寻找,就盼着能早日找到王爷,治住萧乾这一身的疯病。
“放心,是好消息。”宋祭酒对贺彰眨眨眼,目送他离开后,又疾步上前道:
“哥哥——!王爷有消息了!”
正提笔写字的萧乾右手一抖,墨水在纸张上浸出一道长痕。
“你说什么?他在哪里?”他难掩内心的惊喜和激动,立刻扔下笔墨,哑声问道。
“王爷在叶落镇,千真万确的消息!这”宋祭酒说着说着,却像想起了什么,又把手背到身后,止住话音。
该死的,要是让哥哥知道王爷只把那木藏金佛珠当了十文钱,定会大受刺激,到时候,遭殃的不还是他们这群老倒霉蛋?
看他神色不对,萧乾心底又生出疑虑:“你如何这般肯定?”
说着,男人冷着脸靠近他,又沉声问:“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
宋祭酒心知藏不住了,只好揪着眉,慢吞吞地伸出手,闷声解释道:“叶落镇上有家当铺的掌柜据他说,三天前,当这东西的人用面纱遮着脸,那人身影修长、气质清冷,我想他定是王爷。”
萧乾用颤抖的手接过那佛珠,在闻到佛珠上面隐隐散发的檀香后,他的瞳孔间浮现出一丝痛意。
那是秦霜的味道他本以为,不曾停歇过的习武、操练、回四王府修缮可以忘掉那种蚀骨噬心般的想念,但这一刻,它们却像潮水一样疯狂涌了上来。
“他怎么会、去当东西?”
木藏金佛珠是渡关山重逢时,他烧毁萧治赠给秦霜的手串,之后补给对方的。
用这佛珠,秦霜第一次对他敞开了心扉。
这于两人而言,是无比珍贵的信物。
可现在,秦霜却舍得当了它
宋祭酒摇了摇头:“掌柜说王爷的样子看上去很不好,而且、”
“而且什么?”
“他只要了十文钱,就走了。”
宋祭酒的话如当头棒喝,把萧乾打的两眼发黑,几乎站不住双脚。
“十文钱?”
“哥哥”
萧乾攥紧手里的佛珠,面色惨淡:“如今爷在他心里,竟是、只值十文钱了”
说出这句话时,他觉得自己的咽喉像被什么东西挤压着,闷的他整个胸腔都隐隐作痛。
“哥哥你别这样,王爷兴许是不知道这木头里还藏着金子”宋祭酒有些不忍的劝慰道。
“十文钱、好十文钱也好,哪怕爷在他心里只剩一文钱的位置,也要把他追回来。”萧乾咽下喉咙里的腥甜,又哑声道:“你去、命贺彰备马和干粮,爷这就去叶落镇找人。”
“是!我这就去、你们怎么会在这里?”
宋祭酒刚推开殿门,就怼上了一众大臣,看到他们个个面色凝重、躬身站在雪地里的样子,他皱了皱眉,哑声问道。
“皇上,宋军师、是是他们非得在这儿等的,奴婢赶也赶不走”
瞧见萧乾阴沉的脸色,守门的小太监急忙跪下来解释道。
“皇上!且听老臣一言!”不等萧乾开口,几名老臣便扑上来,声嘶力竭道:“眼下朝廷动荡方才平息,人心散乱,昏君萧治问斩的日子就在眼前,此等内忧外患之际,皇上应当把摄政王秦霜的事暂且搁置,在北梁坐镇,主持大局啊皇上”
“住嘴,眼下他就是朕的大局,其余的事,待朕找回摄政王后再论。”
此刻的萧乾心急如焚,哪里听得进他这些陈词滥调,便沉声打断了他的话。
“可是,皇上”
“祭酒,传爷的命令,一部分兄弟随戚默庵和唐莲在京都镇守,其余人随爷前往叶落镇,即刻出发。”
“是。”
“皇上……!皇上三思啊……”